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漸漸的,我不忍心再告訴你現在是民國幾年了,

那些屬於我們的線性時間,對你還有意義嗎?
窗簾一旦拉上,
24小時的中央空調,將四季的更迭與冷暖,狠狠地隔絕在外,
屬於我們曾經共有的節日與節慶便失去了溫度。
白色監獄裡,沒有四季。

幾次我夢見你,
夢裡都以為你來向我道別了,
還好醒來發現,那只是夢。

夢中的你,
有時行動言語自如,像沒生病那樣,
有時坐在我身邊沈默不語,但我好像總知道你心裡的話,
最近這一次,是你在夢裡替我解圍。

是呢!在你陪我的二十幾年裡,總是替我解圍呢!
小學的時候,誤吞口香糖、被老師罰寫作業、在學校發高燒、被男生欺負、、、,
每一次,你都將我捧在掌心,

你還喜歡替我綁辮子。

童年的事,我總是記得很多,
你用自己做的育嬰袋,揹著我上菜市場買菜,
路人老用奇特的眼光看你,
你會義正嚴詞地說:這是我孫子,這樣揹她很奇怪嗎?
勇敢地驅走那一雙雙怪異的眼睛。

小時候住美濃的時候,我們約好每天清晨五點起床,
每天都會比賽,看誰能在時鐘敲五下之前,把對方叫醒。
然後你會騎摩托車載我(好像還有哥)上山,
教我分辨花草,那些在我眼裡通通長得一樣的植物,
哪些能吃,哪些有毒,你通通知道。
穿梭在花草叢林間的你,像神農嚐百草,
才一下子,手中的戰利品一大把。
下山以後,阿媽會煮給我們喝,
你說這是青草茶,跟都市的不一樣。
後來我買的青草茶,味道還真的都不一樣耶,

嗯,阿公的青草茶。

我短暫的童年幸好有你的參與,
直到現在,那些歡樂的畫面都沒有失真,
那是生命中,最長最長的一段。

你帶我去公園,我牽你上百貨公司;
你揹我逛市場,我帶你坐火車;
你載我上山採藥,我推你進醫院。
還有好多好多,保守在我們心裡的秘密,也只有你我兩人知道了。

過年(最後一次)去看你的時候,眼神已經不太有焦距而且有點混濁,
我還是照樣對你說話、和你聊天,因為我知道你在聽。
你一定知道是我來了,
我也知道微弱的生命氣息下,你仍有豐富的情感,
激動、無奈,或者恐懼。

看見我們,你想回家。

這些儀器對你而言,其實只是身體的凌遲,
因為你從此失去自由,就算想走路、想說話,
想告訴我你現在的心情(你都會告訴我的)。
走了八十七年的人生,對你來說是不是太長了一點呢?

你最怕寂寞,就怕一鬆手後見不到我,
所以總是使盡力氣,用你全身上下唯一還受大腦支配的右手,緊緊握住我,
直到會客時間到了,還不肯鬆手。
然而,我以為你的力氣夠大,大到足以支撐微弱的呼吸頻率,
但是,一次比一次鬆了。
那些說不出口的言語,從你的眼淚我總可以知道些什麼,
親愛的阿公,不要哭,我都懂。

你的掌心還溫溫的。

接到消息那天,精神異常飽滿,
彷彿是事先預知而睡了一場安穩的午覺,好開夜車似的。
高速公路上,腦袋好亂,
閃過一串童年的畫面,像一幕一幕電影停格。
如果當時夠恍惚,也許可以見到你。

對不起,阿公,
讓你等那麼久,終於可以回家了。

凌晨三點,再見到你,
已經換上衣服,靜靜地躺在祖堂,
雙腳彎彎的,像平常睡覺時候的樣子。

你那麼愛漂亮,會滿意今天的造型嗎?
閉著眼睛,會知道愛你的人都在身邊嗎?
我其實好想再握那雙,始終牽著我的大手,
或者再摸摸你額頭的溫度,

然而,我們終究沒能握別。

棺木闔上得太快,我想再看你一眼,看不清楚了。
以為你會出現在某個恍惚的片刻或者模糊的眼前,
但你始終沒來。

摺完了紙蓮花,我想去陪你。

三個姑姑泣不成聲,不像平常的她們。
你們的父女關係始終非常壓抑,
見了面說不上三句話,就匆匆離開,
把內心的情感,隱藏在彼此緊繃的表情底下,
直到見最後一面了,
才把壓抑多年的情感一次傾洩。

也不曉得是什麼道理,
相反的,你對孫女的情感既單純又直接,
你從來不曾對我扳著臉孔,或者掩飾什麼,
你都只讓我看見你的勇敢與溫柔,堅強與脆弱。

阿公,你好偏心,你怎麼把笑容全給了我呢?

3月3日早上,最後一次送你上車,
這一去,不再回來。
原來生命的句點、歲月的流轉和來不及的握別,
眨眼之間,就過去了。
最後送你這一程,不許哭。

這一路上我們經過稻田邊、土地公、香蕉園,
然後上高美大橋,
阿公,你有沒有聞到家鄉的青草香?
這是小時候你最常帶我走的一條路啊,你還記得嗎?
可是為什麼這一次,我走得特別心碎呢?

不然這樣好不好,阿公,我們下輩子再來當祖孫,
這次換你做我的孫子喔!
換我用一輩子的時間,疼愛你。

 

 

(本文獲第一屆客雅文學獎散文類第二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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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ishing020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8) 人氣()